住在松江附近村落的居民都知道,沿著松江一路划船向下,原先只能容納三艘小船河道會逐漸由窄轉寬,再往前一點,過了一個攀在山壁上狀如蕈菇的岩石之後,變寬的河道兩旁會開始出現許多岸柳。
當船夫能看見岸柳時,大約在航行一個時辰,差不多就能進入燕城最大的港口作停靠了。
燕城因水路而繁榮,是大陸東西兩向最重要的中樞補給港口,附近的居民若是有需要都會進城採購日常用品,由於港口的緣故,這裡遠至北方西至邊疆等稀奇古怪的商品都有,偶而那些城裡的達官貴人甚至會遣人訂購知名的瓷器至此。
然而最近,燕城鬧鬼了。
不,與其說是鬧鬼,不如說燕城變成了座活脫脫的鬼城。
最初發現的是住在附近的漁民們,那一日他們一如既往地載著滿船新鮮的漁獲,上趕著要去早市販售。一大清早天光剛出,霧氣濃厚是自然現象,因此漁夫們起初便也沒有多加留意,直到過了那作為標誌的蕈狀岩時,他們才發現霧氣不僅沒散,連平日會在港口檢查貨物的官員都沒有個影子。
一群漁夫們平時好歹也是摸著黑夜裡去捕魚,膽子說起來也不小,再加上現在又結伴成群的一同上燕城,靠了岸後幾個人便索性壯著膽子進城走走看看了。
可無論這群漁夫怎麼走、走到哪,燕城裡就是一個人都沒有,有人試著推開酒樓的大門,裏頭的菜色與白酒均被放置在桌上,有幾桌甚至已經有動過筷的跡象,然而走遍整個酒樓,哪裡也沒找到人。
後來一竿子漁夫一同聚集到城裡的一座小橋旁,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起自己的所見所聞,像是官府的燈還亮著,但裡頭也沒有人了。或是一般人家家裡的茶水倒了一半,可屋子裡也依然沒有人。
一夜之間,燕城裡的人忽然就這麼人間蒸發了。
一陣冷風吹過,漁夫們冷不防都打了個寒顫,突然之間有人說了一句,我們是不是少了兩個人。
有人算了算,的確是少了兩個,旁邊的人還說,剛剛數量明明都對的啊,怎麼突然就不見了。
陰森森的冷風吹過,在場的所有人說著說著頓時心都涼了一半,饒是再大膽的人都能明白,現下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撞鬼,肯定是撞鬼了。
鈴——
突兀的銀鈴聲響起,眾人不約而同地立刻打了一個寒顫,紛紛本能性地回頭看向銀鈴聲的方向。
然而那裡卻是空無一物。
銀鈴聲只響了一次,正當所有人以為自己聽錯時,那陣銀鈴聲卻再次響起,這一次還伴隨了鬼哭聲。
「啊——」
忽然有一名漁夫驚聲尖叫,其他幾人立刻嚇了一大跳,有人回過頭一看發現自己身邊的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正要出聲大喊有東西!卻只看見前方的同伴們驚異地瞪大雙眼,然後所有人一同驚聲尖叫。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只剩下半截身體還能開口的同伴給嚇得立刻拔腿往港口跑去,有人已經開始唸起佛經請求保佑,有人不斷說著有鬼!這裡有鬼!這座城有吃人的鬼!
一群人嚇破了膽好不容易回到港口跳上了船,點一點人數才驚覺這一路過來他們本有七、八人左右,這一趟上岸以後,居然頓時只剩下三人。
三個人連忙划船而去,驚魂動魄地離開了燕城。然而回到自己原本住的村莊以後,三個人都被嚇得失魂,前後生了幾場大病,最後竟然就這樣一命嗚呼了去。
那三人一直到死前,都是雙眼無神地直瞪著天花板,口中喃喃地說著:「鬼……那座城有鬼……整座城本身就是鬼……」
自此以後,本來還有些不信邪的人偏要去燕城,可除了最初的那三名被嚇死的漁夫以外,從此進了燕城的人竟再無活人出城,燕城變成了毫無生機與活人的鬼城,裡面發生的事情加上後來再無生還者的故事跟著一傳十,十傳百了出去,漸漸地人們都知道燕城裡頭有個吃人的鬼,看不見、摸不著,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數月後,小暑已過,大暑剛至,炎日酷暑,雨量漸增。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獨自划著小船,路過了一個小小漁村。
女子戴著一頂斗笠,墨色的長髮只簡單綁起了一些,其餘如瀑一般順流而下,斗笠四周均有層層長薄紗垂下,掩住了女子的面容,令人看不出女子的年齡與表情。
「姑娘,莫要再前進瞭,前面有鬼城啊。」
在白衣女子拿了三文錢買了一顆饅頭之後,在河畔旁賣饅頭的老爺爺好心提醒了句。
「鬼城?」白衣女子接下了熱騰騰的饅頭,轉手用布包起放進自己的隨身行囊裡,又向老爺爺要了些水之後,略感興趣地開口問道。
她的聲音是極為動聽的,如鶯雀一般婉轉可人,乍聽之下那溫柔的嗓音更彷彿不該是名旅外的女性該有,反倒更如未出閣的大家閨秀一般,饒是在這見過無數旅人的老爺爺也不禁猜想在那薄紗底下的面容又該是什麼樣的姿色,卻也不得不疑惑,這麼好的一個人兒,怎麼會出門在外呢。
「老先生、老先生?」見眼前的老爺爺一瞬間走了神,白衣姑娘連忙開口探問,一雙纖細白皙的手高舉在半空中,似是在猶豫著該不該觸碰對方。
賣饅頭的老爺爺聽到了聲音趕緊回過了神,接著便點點頭說起這陣子以來燕城傳出的大大小小的故事。他原想就此請姑娘改走陸路繞道而行,卻不料那白衣姑娘卻輕聲笑了笑,那笑聲並無惡意,依然是極為悅耳的笑聲。
「謝謝老先生的告誡,只是我這一趟過來,本就是要去燕城。」接著,白衣姑娘微微欠了欠身,便轉頭繼續划船前往燕城了。
繼續沿著河流往下航行,河道才剛由窄變寬,白衣姑娘便注意到四周逐漸飄起層層白霧,雖然如今已是酷暑但偶爾清晨有點霧氣也不奇怪,然而按時辰來算,現在可不是什麼清晨,而是日正當中的時刻才對。
「鬼氣都散到這裡來了,該說不愧是百年來才出一隻的鬼王嗎?」纖細的指尖纏過藏在白霧中些許如絲一般的黑氣,白衣姑娘輕吹了一口氣令那絲黑氣自行散去,哼著小調悠閒地繼續航行。
隨著白衣姑娘的小船愈是靠近燕城,那起先只是一層薄霧的水氣愈加濃厚,到那原本該是蕈狀岩的山壁底下時,大霧已經濃厚到令人看不清前路的方向了。
四周河畔什麼都沒有,惟有潺潺流水與白衣姑娘的划水聲而已。
白衣姑娘不驚不怕,只管逕自往前。
心底估摸著大約是到了港口的位置,白衣姑娘便轉向往港口方向駛去停靠,果不其然碰上了因長期泡水又無人更換而有些腐爛的木板。她輕盈地跳上了木板,老舊的木板吱呀了一聲,白衣姑娘也不害怕,熟練地將自己的小船固定在船桅邊後,便直接上岸了。
剛上岸以後,白衣姑娘先是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她沒瞧見這個時間點該有的萬里晴空,卻看見鋪天蓋地的漫天鬼氣。
白衣姑娘望著天空好一陣子,注意到在隔了幾條街的地方,似乎有一個黑點是黑氣的聚散中心,她勾了勾唇,邁開步伐就要往那處走去,邊走邊哼著歌,她心裡想道:「都說鬼王出世便要屠城滅國,滅了一座城卻賴在這裡不走,任由漫天鬼氣向外擴散,這個鬼王的執著心,著實可怕。」
語畢之時,她也已經停步來到了一座木橋之前,她看著橋畔旁的柳樹隨陰風搖曳,又看了看那座木橋旁石頭上刻的橋名,只是輕聲一笑。
斷情橋,可這橋上的人偏生就是無法斷情。
她清了清嗓子,用那婉轉的嗓音再次開口:「雖然姓陸的雙生子曾經告誡我,鬼王之間王不見王為上,但後輩出世,我總想著要來關照一下,閣下不會不給我這個面子吧。」
她佇立在原地,偶有幾絲張狂的黑氣撲面而來妄想將她噬去,白衣姑娘也不甘示弱地揮了揮潔白的衣袖將那些黑氣全數散去,幾次下來,黑氣全數散盡,白衣姑娘竟是仍然聞風不動、毫髮無傷地站在原地。
突然,一陣極強的陰風大肆颳過,呼嘯聲不絕於耳,橋邊的柳樹被吹得直彎了腰,白衣姑娘皺了皺眉頭,腳步偏移了幾寸卻又很快地站定,她瞇起了眼倒想看看接下來這鬼王還有什麼把戲。
鈴——
清脆的銀鈴聲在風聲戛然而止後隨之而響,但僅僅只那麼一次的聲響,白衣姑娘便抓緊了聲音,看向斷情橋中央突然出現的一團黑色影子。
白衣姑娘眨了眨眼,略為詫異地看著那一團黑漆漆的影子,按著對方這樣長期肆無忌憚地釋放鬼氣的樣子,她的確有想過對方可能已經連化形都做不到了,卻怎麼也沒想到,對方居然還有力氣維持一團影子。
白衣姑娘心中敬佩了幾分,這等執著心,確實非常、非常可怕。
「滾!」喑啞的嗓音喘著氣向白衣姑娘大吼,傳出了如受傷野獸一般的哀鳴聲。
白衣姑娘無限可憐地看著那團黑影,只低聲嘆氣緩緩開口,「何必如此呢,整座城,當年傷你害你,甚至是幫你的人通通都已經死了。」
本來鬼王就不負責插手這種事情,他們是閒,但沒有閒到去插手別隻鬼王的家務事,然而當今世道解鈴人已死、藥王谷谷主被殺、雙生子自尋死路,修道界因幾位重要的人物各自殞落而無後起之秀,眾人都是措手不及,上次大會更是一片紊亂不堪,每個人都在擔心誰人該是下一個領袖,眾人都在關心自己的權利,根本無人關心這座燕城與四周的老百姓。
黑影聞言,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站在那裡與白衣姑娘乾瞪眼。
良久,白衣姑娘說:「放下吧。」
黑影卻嗤笑了一聲,他聲音上揚了一度,不屑之意毫不掩飾地開口:「放下?換作是妳,妳能放下嗎?」
「不能。」白衣姑娘婉轉一笑,逕直開口,「重新殺他們一百遍、一千遍,都不可能讓我放下。」
他們是同一類人,存於世間的人們當中執著心異常可怕的人,他們並不執著於活著,卻執著於讓那些曾在他們身心上造成無比痛苦的人們飽嚐與他們相同的痛苦,巴不得那些人比自身痛上百倍千倍,恨不得將那些人剝皮鐵烙,抽了靈魂用業火持續火燒,使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他們向下墮落。
所以,他們成鬼。
他們是鬼中之王,他們無法忍受一切的惡,別人傷己一分,便要還人十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睚眥必報,他們嫉惡如仇,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
白衣姑娘嫣然一笑,她往前邁開一步,一朵紅豔似血的彼岸花倏然在她腳下綻放,「所以,我們絕不能相見。」
黑氣猛然爆發,與那黑影不同的血腥氣息頓時鋪天蓋地的肆意擴散開來,隱隱還帶著亡者的尖叫聲。
一山不容二虎,王之所以不見王,是因為鬼王若相見,必定只能分出勝負,一方稱臣,另一方稱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