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轟隆之後,今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雨。
路上的行人紛紛或是撐起雨傘,或是躲到騎樓,或是走進超商中打電話,有甚者更是乾脆招了計程車趕緊回家中躲避雨勢。
在這些人群中,一名留著微長頭髮的青年卻突兀地站在雨中,用那雙淺色的眸子有些迷離地看著攜來相往的人群,他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逐漸因雨勢而蒙上一層白霧的人行道上,就像一根電線杆又或者像一座雕像一般,靜默地停在原地。
有一名挑染著紅髮的少女撐著一把傘匆匆走到青年身邊,從少女那焦急的神情及急促的語氣中,似乎可以知曉少女對於青年沒有撐傘這件事情很是生氣。
然而青年還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眼前的景色,也或許其實他根本沒有「看」進任何東西。於是,少女便一邊撐著傘,一邊強拉青年離開逐漸積水的人行道上。
他們的互動並沒有被任何人所注意,雨下的正大,人們光顧著躲雨就來不及了,又怎麼會有時間停下來注意他人在做什麼呢?
唯有一只在騎樓下躲雨的麻雀歪著頭,將少女與青年的互動收入了眼底。然而牠無從知曉那樣的舉動代表了什麼意思,啾啾兩聲之後,牠便飛往了他處。
畢竟,牠只是一隻麻雀罷了。
「擦乾吧。」
帶著葉觀回到現在暫時居住的地方後,紅妝收起了傘讓對方在沙發上坐下,接著便開始在空蕩蕩的室內尋找起毛巾。
葉觀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她害怕對方這次出去隨意淋雨,接下來幾天恐怕都有得受了。
「喏,毛巾。」終於在無數個造型相同的箱子中找到毛巾,紅妝動作小心地將毛巾蓋到了葉觀頭上,「你得吃點東西,這樣下去會生病的。」
看著桌上已然涼掉的稀飯,紅妝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勸道。她沒有辦法,只得將那碗粥拿起試圖運用法術加熱。
「有差異嗎?」忽然開了口,葉觀卻幽幽地說道:「反正我本來就快死了。」
只是在死前被救回來,回到了名為地獄的現實,而救他的人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已經脫離了過去的地獄而已。
無論過去抑或是現在,對他而言都是相差無幾的地獄。
「我最近,經常夢到眼睛被縫起來時候的事情。」抬起頭,葉觀任由溼透的髮絲緊貼在自己臉頰,令水珠隨意順流而下。
那時候他剛摘去一顆腎臟,傷口未癒還疼得要命,他們便拿燒紅的針與白色的線靠近他,告訴他忍一下就好了。
他也試著掙扎過,但很快就有人往他未癒的傷口踢了一腳,他頓時眼前一黑,只覺得腰部酸軟,嘔吐感不斷襲來,然後那些人便趁機壓制住他,將他的雙目縫合。
他們很仔細的縫起他的雙眼,直到鮮血將白線染成血紅都不曾停手,即使他哭著求饒,喊到聲音沙啞,他們依舊如機械一般服從上頭的命令。
真的痛到忍不住時,他會流下眼淚,但是一流下眼淚他就會感到傷口咆嘯似地火辣辣的疼。
「我無數次問過自己,為什麼非得是我遇到這樣的事情。」就好像所有的壞事盡往自己這邊倒一般,他問了又問,也只有眼前一片黑暗回答自己。
然後,直到受害者成為加害者,無關乎他本人的意願,深沉的惡在這座城市間無數次如疾病一般蔓延,從根底開始將毒施打進去,等到內部逐漸腐爛之後,表層的人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
發現的時候,又還能挽回什麼?
而他,又能得到多少救贖?
其實回過頭面對現實,陸言知他們到頭來也什麼也沒能挽回,而葉觀自己也沒有獲得任何救贖。
「您將手機丟掉了嗎?」不知道該如何回覆葉觀的問題,紅妝只得垂下眼簾改問其他問題。她看著手中的粥飯,卻連自己都沒有多少食慾。
「智慧型手機帶在身上的話,會被發現行蹤的。」
「您其實一直都知道那東西要怎麼操作吧?」葉觀雖然經常裝做自己對電子產品不熟悉的樣子,但紅妝總覺得對方其實是知道的。
知道,但卻裝作自己不知道,藉以掩人耳目。
「我不知道,妳覺得呢?」葉觀低眸輕笑,他往上拉了拉袖子,露出了自己那總是用衣物遮掩住的焦黑疤痕,「如果我拚上這條爛命,妳覺得我能夠贏上幾成?」
那些疤痕醜陋猙獰地偏佈在葉觀的手臂上,時不時便會自骨髓深處隱隱抽痛,提醒著葉觀每詛咒一個人就會得到的報應是什麼。
他想老天爺肯定是有看到他詛咒別人的,否則他就不會因為這些疤痕被痛得難以入眠,也不會因此跟陸言知分道揚鑣,更不會受到這些令人痛苦的命運。
可是他是自作自受啊,誰讓他詛咒別人致死呢?
「您就不能修身養息,安下心來好好休養嗎?」放下已經熱好的粥飯,紅妝回到葉觀身後,她垂下了眼簾,只得開始幫對方擦乾那頭濕髮。
天氣轉涼,地氣寒冷,拜楊閔傑及顏家歡所賜,葉觀的腳也是時候開始不舒服了。
「這可有點困難了,妳知道張家的暴龍們都已經在催促了。」清幽的嗓子笑出聲來,可那聲音誰聽了都能聽出滿滿的無奈感。
「說什麼話呢,翼手龍不是最會飛翔了嗎?」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可是紅妝。」葉觀輕聲嘆息,按住了紅妝那準備拿起吹風機的手,他轉過頭,那雙清淺的眸子靈動地看著對方,「被折斷翅膀的翼手龍,是無法飛翔的。」
「我帶您飛。」紅妝自認自己還是能帶著對方一起離開的。
然而,葉觀還是搖搖頭:「那我們該飛去哪?又能飛多久呢?」
於是紅妝閉上了嘴巴,在幫葉觀吹乾頭髮又尋了毯子蓋到對方腳上之後,她回過頭端起了微溫的粥。
「既然如此,還是請您吃點東西吧。」舀起了一湯匙的粥,紅妝懇求對方。
「其實健康與不健康,都只是人類所建構出來的定義不是嗎?」接過湯匙,葉觀雖然如此說著卻還是喝下了粥,「妳有想過這個世界到底是由正常人所組成,還是瘋子所組成的嗎?」說到底,究竟是人們去定義瘋子,還是藉由瘋子定義自己是正常人?
而葉觀到底該是正常人,還是瘋子?
紅妝接回湯匙,她有些為難的皺起眉,葉觀不說話時還好,一但說起話來往往深奧地令人難以接話。
「我想大部分的人,都只是普通地活著罷了。」良久,她只能擠出這樣的回答。
所以,為什麼葉觀不能也普通地、好好地活下去就好了呢?
「紅妝,其實我呢,並不打算放過那些人。」又接過了紅妝遞過來湯匙,葉觀意興闌珊地喝下後,便擺擺手表示自己已經吃不下了。
「您就那麼恨那些人嗎?」紅妝與陸言知問出了一樣的問題。
「我其實從來不恨任何人。」對著紅妝淺淺一笑,葉觀已經感到有些頭痛了,想來是剛才淋雨的關係,「妳想想,我到底該很誰呢?恨我那殘障的哥哥?還是軟弱的母親?難道還得恨那逃避的父親?又或者是顏叔叔?」
接著,葉觀搖搖頭。他比誰都還清楚,恨誰都是沒有意義的,雙目失明又聾啞的兄長又不是自己選擇成為這樣的人,母親也從未選擇要生下這樣的哥哥,父親更是沒有計畫與頭緒該如何面對。
逃避往往是人的本能之一,他的父親只是選擇了逃避,而他的母親軟弱地沒有選擇將孩子們推給父親,至於顏叔叔?他也只是想要回那筆錢罷了。
既然恨誰都沒有意義的話,就恨自己出生在這個世界吧,恨著自己,詛咒命運。如果無從恨起,那就憎恨命運。
於是終於他一無所有,過著躲藏的日子,再無能夠回去的歸處,成為只被憎恨所填滿的空殼。
「我什麼都不恨,只深深憎恨安排一切的命運。」
陸言知後來試著去葉觀所居住的公寓找對方,卻意外被告知葉觀所居住那間房已經沒有人居住了。
「我也不確定是什麼原因啦,聽他們房東說好像是因為租約到期,那戶人家好像也另外找到地方住了,就沒繼續租啦。」
在陸言知按了好幾次門鈴都無人應答後,隔壁戴著眼鏡有些微胖的女士相當不耐煩地說道。
「那請問您知道他們搬去哪裡嗎?」陸言知掛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詢問,希望能從對方口中得知更多資訊。
「我也不知道啦,啊不過我可以給你他們房東的電話,你可以打過去問問看。」微胖女士回屋子將名片翻找出來給陸言知後,又補了一句要陸言知早點回去後就回屋裡去了。
陸言知又打了電話給房東,可惜房東也不知道他們的去向。
其結果就是,陸言知最終只能兩手空空回到了上官學長面前,學長雖然相當失望但念在陸言知工作繁忙倒也沒有苛責的意思,只是交代了一些例行的事項後就讓陸言知回去了。
「對了,龍慶洋說他最近會回老家,讓你先別與他聯絡。」
陸言知離開前,正在收拾東西的上官斐突然想起了龍慶洋昨天才告訴自己要通知陸言知的事。
「我知道了,泰英呢?有任何消息嗎?」對於龍慶洋會去連絡上觀學長,而不是聯絡自己的這件事情沒有多加懷疑,陸言知轉而問起了朴泰英的下落。
「三家那邊有一場法事需要她的幫忙,我讓她過去一趟。」也正好是前幾天才請大神過去一趟。
「學長。」陸言知覺得難得來一次學生會辦公室卻沒接到任何工作,實在是不太習慣。
奴性大發,就是想要工作。
上官學長抬眼看了陸言知,接著又轉身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給我滾回你家,我下屬老早就在抱怨成天看不見你的人影,家裡還有兩隻小的等著你照顧,你居然還有閒工夫在外面亂晃。」
那不知好歹的下屬居然還放話如果再不放陸言知回去,他就要來大鬧學生會,鬧都要把陸言知鬧回陸家。
「學長。」陸言知吞一口水,突然有很不好的預感。
「幹嘛?」上官學長頭冒青筋。
「二哥的原話是什麼?」陸言知打死都不相信那麼忙碌的二哥會多費唇舌講那麼多。
於是上官斐沉默了片刻之後,說出了一句陸言知立刻走鬼道都要滾回陸家的話。
「陸言知,給我回家。」
陸言知好不容易用通靈人士的能力走過靈道穿越鬼道回到陸家時,正好遇上二哥巡邏回來的時間。
「呃,二哥……」陸言知出了出聲,深怕二哥待會發起火來,非要把他重回地獄才甘心。
只是陸言知沒想到的是,陸二哥只悶哼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陸言知回來就沒有其他打算了。
「二哥……」陸言知脫了鞋跟著二哥一起走回家裡,對於二哥一反平常的樣子感到奇怪,只好當一隻小蜜蜂團團在對方身邊跟上跟下。
「二哥我錯了……」在陸二哥不搭理自己逕自去廚房準備後,陸言知終於明白自己這次是真的離家太久了。
「二哥對不起啦。」見二哥不為所動,陸言知再次開口。
「二哥……」二哥還是不理。
「言君哥哥,我下次不敢了……」最後說了一聲,陸言知實在也沒有了其他辦法,只好喊出過去大哥還在時,他偶爾會對二哥喊的名字。
然而陸家老二依舊沒有想要搭裡陸言知的樣子,只見他在廚房忙上忙下完全沒有陸言知插手的餘地,最終陸言知也只得摸摸鼻子回到客廳垂著一顆腦袋。
正當陸言知打算起身重振旗鼓再去向陸言君道歉時,一碗熱騰騰的湯麵突然被端到陸言知面前,因為沒什麼材料,麵裡只有一些晚餐剩下的青菜另外家了一顆蛋。
「下次如果要出遠門,就算是走靈道也要跟我說一聲。」看著陸言知驚愕地將目光投向自己,陸二哥推了推眼鏡說道:「趁熱吃了吧,你在外面忙上忙下的肯定沒有好好吃東西,一趟回來都瘦了。」語畢,陸二哥便不想浪費任何一秒的時間回去廚房收拾善後了。
看著熱騰騰的湯麵,陸言知差一點就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哭了出來。他知道二哥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關心他,陸言知一直都知道周遭的人都在擔心他。
只要一想起自己明明不是陸家的孩子卻能得到這樣的對待,陸言知便覺得自己真的是非常幸福的人,陸家給了他一個真正的歸屬,明明知道他流著張家的血脈卻還是給了他一個家。
畢竟無論在外發生了什麼,家,是人們永遠的避風港。
TBC.